这是一个虚伪的世界，我们既看不到别人的真实面目，也不敢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每一个人都戴着面具而生活。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真实，到了死亡的境地，每一人的面具也就彻底的卸下。

“如果我认为我的答复是
说给那些将回转人世的人听的，
这股火焰将不再颤抖。
但如果我听到的话是真的，
既然没人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可以回答你，不用担心流言。”

《神曲》中，吉多·达·蒙特弗尔仇在地狱的劫火中对但丁说了上面的话。吉多以为听他讲话的但丁也是被打入地狱的阴魂，不能再回阳世传他的话，因而他就无所担忧地讲出了自己过去的罪恶。在吉多所陷的那层地狱中，每个阴魂都被裹在一团火焰中，阴魂说话时，声音自火苗顶尖发出，火苗就象舌头一样颤抖。后来《荒原》的作者艾略特在他的成名作《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引用了这几行诗作为题辞，艾略特以此来暗示诗中的普鲁弗洛克就象被贬入地狱的吉多一样，是在火焰里说话的，而读他这首诗的读者也是被贬入地狱的，属于和他一样的世界。就这样，艾略特把普鲁弗洛克这样一个过分敏感，过分内省，胆子太小，压抑太强，脑海中尽是懦弱病态的念头，幻灭中掺杂着自我嘲讽的人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的向我们展现了出来。诗中的普鲁弗洛克似乎……是去和情人赴约，他有自己的爱好和趣味，喜欢寻章摘句，这个晚会只是无聊的聊天，但如果他能鼓起勇气向那个女人表白他的爱情，他也许能从压抑的环境中逃脱，然而他又怕遭到拒绝，以及社会的嘲笑，他不能作这番表白，只是沉溺于美人鱼的幻想中，而不是与现实中的女人一起生活，他的“情歌”自然是不会对任何人唱的。

“一旦人的声音惊醒我们，
我们就淹死。”

这是全诗的最后一句，诗人突然用到“我们”一词，表示普鲁弗洛克的情况不是个别的，而是讲一种普遍存在的象征。

“当暮色蔓延在天际
象一个病人上了麻药，
躺在手术台上。”

暮色本是时间概念，可居然“上了麻药”，那自然是病了，这就暗示这个时代已经病了，包括普鲁弗洛克本人，都需要作一次手术。艾略特笔下的人物可以分为上下两层，普鲁弗洛克显然属于上层社会的代表，而下层社会的代表是斯威尼(人物形象见于艾略特以下诗篇：《笔直的斯威尼》、《夜莺声中的斯威尼》、《斗士斯威尼》等)。斯威尼这个人物讲的是不堪入耳的粗话，做的是荒淫无度的粗事，没有文化，缺乏头脑，出没的地方不是酒馆就是妓院，有评论家认为，艾略特笔下的斯威尼或斯威尼式的人物是不真实的，至少是不全面的，因为诗人根本没有这种生活经验。依据艾略特的传记，他本人显然更接近普鲁弗洛克的类型，福楼拜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依此理我们也可以说：普鲁弗洛克就是艾略特！因此这个人物形象显得丰满传神就成为理所当然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普鲁弗洛克都是一个虚构的文学人物形象，诗中的死亡情境只是一种虚拟，是一种文学手法，一种象征。现实中敢于向人们展现自己真实面目的只有卢梭。《忏悔录》是卢梭的自传，书的一开始，作者就宣布：“我现在要做一项史无前例，将来也不会有人效仿的艰巨工作。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世人面前。这个人就是我。”这部书的坦率和真诚达到了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这使得它成了文学史上的一部奇书。其实，《忏悔录》同样也是一部被置于死亡情境的书。卢梭的自传牵涉到了一些当时的人和事，他在呈现自己真实面目的同时，也必然要暴露其他一些人的真实面目，而作者是不愿意这样的，因此他在书中留言，为避免尴尬，这部书必须要等到作者自己，以及书中涉及到的人死后很久才发表。书的前六卷在卢梭死后四年的一七八二年出版，而全文本的出版则已是到了一七八九年。据说全书的上下两卷之所以相隔如此之久才出版完全是出于卢梭的精心安排，有关卢梭和他的论敌，和当时其他人之间的纠葛，在书的下部才完全的深入的涉及。卢梭写自传所以会如此的坦率，是因为他把自己，把书中涉及到的人物都放置在了死亡的情境之中，后来的人们会怎么来看待当时的他们，已经毫不重要，那时他们已经全不知道了。卢梭写《忏悔录》时，他就是《神曲》中的吉多，无所担忧。尽管《忏悔录》是一部纪实的自传，但它却是一部不朽的文学名著，在同类作品中这是绝无仅有的。卢梭曾这样说到：“不管善与恶，我都同样坦率的写了出来。我既没隐瞒丝毫坏事，也没增添任何善行。其中可能有把自以为是的当成真的说了，但决没有把明知假的说成真的。”这就是卢梭。

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不通过任何虚拟的手法而直接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了。此书的中文译者萧乾虽一直对书中的一些纯文字游戏持保留态度，但译完全书后，“深深感到了这确实是部气象万千的散文史诗。这是有文学以来作家第一次向人的内心世界挖掘，并真实的表现出潜意识中的矛盾与混乱，沮丧和憧憬。在乔伊斯之前，小说史上还没有过一个像布卢姆这样，从里到外塑造得如此深而且厚的人物。”萧乾此论堪称经典。

在文学世界中，人物的真实面目的显露总是浪漫雅致，温情脉脉的，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现实是残酷的，而真实面目的显露又总和死亡联结，于是血腥、暴力、阴谋、残忍就成为不可避免。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又怎么可能象文学意识流那样直接随便显露呢？！于是就有了杀人灭口！“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所以只有去死，只有死人才不会再说话。”这是置别人于死地。还有一种是置自己于死地，“自杀”！自己的真实面目被暴露了，而自己又不能，或是不忍心将别人杀死，然而又自愧再生于人世，于是就只能把死留给自己。再有一种是既不敢杀死别人，更没勇气杀死自己，他只能选择远远的离开，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也没人可以找到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我觉得这仍是一种“置之死地”，只是他杀死的是自己的过去！死对于人们来说，本来就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想，一个人若生活得真诚，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