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在飘雨了。南方的冬天，一下雨之后，冷气掺杂着潮气，使那种冷具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而今天的冷又似乎比昨日重了几分。以我以往的经验，下雪之前，天气总是特别特别的冷。今天夜里，不会是下一场大雪吧？
提到下雪，条件反射似的，我就想起那白雪一样纯洁的初恋。我的初恋，是和冬天的一场大雪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是在为一位我素不相识的老人举行葬礼的时候，在阵阵悲苦苍凉的哀乐声中，在一场充塞天地的大雪声中，我的白雪一样纯洁的初恋，那颗顽强的种子，不可遏止地萌芽了。
那是我十五岁、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那年的冬天，姑父的父亲，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我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老人去世了。父母亲带着我去参加葬礼，步行五十多公里，走走歇歇，不知翻过多少座山，涉过多少道水，从早晨一直走到傍晚，终于走到姑父的家，那个名叫北坳——座落在山坳上的水族山村。落脚后，吃过晚饭，暮色苍茫中，雪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为了取暖，屋里的灶坑中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生起了柴火，人们就挨挨挤挤的围成一圈烤火。屋外雪不停地下，屋里人们不停地添上柴禾，但柴火的温暖总是抗不过大雪的寒冷，向火的一面，脸和小腿、脚面被烤得发烫，但背后仍是冷冰冰的。我们烤火的这一堆，就靠近堂屋，去世老人的灵柩就停放在堂屋里，点在灵柩下的香火的气味不时飘进我的鼻孔，那哀怨苍凉的唢呐声总是在停了一会后又吹了起来。但在我的心里却丝毫没有感到悲戚。因为我和这去世的老人素不相识，从未见过老人一面，我之所以来参加他的葬礼，仅仅是因为他是我姑父的父亲，并且那时少不更事的我，还不能体会到亲人去世的悲切。更重要的是，在烤火的时候，在我的身上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使我完全忘了我是来参加葬礼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我们烤火的这一堆人中，在我的对面，有一个穿着水绿色衣服的水族少女，她那既羞怯又有些大胆的眼波，不时往我的脸上扫来。她原本就面容姣美，身段窈窕，加上烤火的缘故，面庞更加白里透红，娇艳欲滴。开始我们玩的是捉迷藏的游戏，她眼波往我脸上扫的时候，我有些胆怯地躲开，趁她往别处看的时候，我又情不自禁地悄悄往她脸上看去，贪婪地饕餮她的秀色。终于有一次，我往她脸上看去，而她的眼波也往我的脸上瞟来，两双积蓄着雷电和烈焰的眼睛终于电光石火地撞在一起，她的脸上腾地泛起一片桃红，而我也眼冒金星，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那美妙无比、刺激无比的感受，把我的身心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我当时并不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脱胎换骨，告别了那个愚昧的少年时代。这一“撞”非同小可，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情窦初开的我，既想这一“撞”再次发生，但更害怕这一“撞”再次发生，于是小心翼翼的不再让我的目光和她的眼波相遇。当时夜已很深，我和她不久都各自起身找宿处去了。那一晚，屋外雪不停地下，而我却在床上辗转反侧，她那姣美白皙的面庞，含情脉脉、勾魂夺魄的眼波，窈窕玲珑的身段，饱满娇艳的红唇，在我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横冲直撞，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糊地睡了一会儿。
天亮了，下了一夜的雪也停了。老人的灵柩也不知什么时候抬上了山。起床洗漱之后，我就靠在栏杆上瞭望，田野里、屋顶上、远处的山岭上覆盖着皑皑白雪。村庄上炊烟四起，院子里人们忙忙碌碌。我的双眼在人群里、在村子里的小路上四处搜索，期望能找到昨晚上那个美丽的水家少女。正当我感到绝望的时候，天从人愿，那个少女和另一个水家少女从我靠着的栏杆下走过。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她也抬头往上看，看见了我，那张白皙姣美的脸庞又腾地红了。慌乱一阵之后，她又装着若无其事似的，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道别，说她要回家去了。她踩在铺满白雪的小路上，每走几步便回过头来含笑向我凝望，那依依难舍的神情让我心如刀割。我一直眼含热泪，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消逝在蜿蜒的山路上。
第二年的夏天，我考取了外地的一所高中。在异地他乡求学的几年间，我一直未能忘怀这个美丽的却不知她姓甚名谁的水家少女。后来我把这相思难忘的痛苦诉诸笔端，形成了以下这段文字：
在一个白雪皑皑的早晨，你走了。我清晰的记得，你缓缓地回过身来，无言地轻轻一笑，你就走了！我目送你的背影，消逝在蜿蜒的山路上。
几年过去了，我得不到你的信息，你在哪里呢？你的笑容，这样长久地留存于我的记忆中，岁月的消磨也没有使它褪色；你的笑容，这样顽强地占据着我的心头，我曾一千次一万次试图赶走它，但怎么也赶不走啊。我想问你，这是什么缘故？但你在哪里呢？
如果我们能重逢，你还会认得我吗？你还会那样地轻轻一笑吗？
后来我读了大学，又参加工作，漂泊了很多地方，如今人到中年，头上添了些许白发，但我一直没有忘记这白雪一样纯洁的初恋。我不知当年那个美丽的水族少女，如今她过得好吗？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经过岁月的无情消磨，她如今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就让窗外的雨——如果今夜下雪，就让纷纷扬扬的雪花送去我对她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