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二十年没踏进这里了，再一次来，恍如隔世。
冬日斜阳从松林间透过来，棕黑的松树一齐静穆着，淡淡的黄昏，薄薄的温暖，此景，印在心怀里，最是令人感动的美。褐色的叶子积了厚软一层，四周静寂，唯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咯吱声，幽幽回荡在空旷的林间，仿佛隔了岁月遥遥传递过来。这里人迹罕至，只有我与琴漫步林间，可否忆起我们各自的青春？
翻过那道青草长堤，是我们念念不忘的红草湖。
已不能称之为湖了，寥落荒凉，只剩了绵延不多的狭长一片，夹杂在枯萎的野菊丛里，映了白塔河的水，在初冬的风里瑟瑟着，细长的茎，淡红的杆，末端飘着丝丝穗絮，和芦苇一样，它是一种诗意的植物，最宜秋冬赏看。
那时我正青春，常于冬日午后，捧了书本来这里，在红草丛内一坐就是半日。阳光照着慵懒的我，觉得光阴何其漫长，岁月何等悠远。青春花季带着些许的怅惘，读着书页间白纸黑字的句子，看看天空飘过的云朵，有点困乏，竟在一搁浅的旧船上睡着了，书本滑落也不知，梦里梦外，都是风吹红草的连绵涛声。
也曾于微雨的星夜，与友在红草丛内奔跑，我们大声背一些诗句，高声地笑，惊得栖息的夜鸟也高飞起来。累了，坐在堤畔，静听白塔河水哗哗从身边流过，那些带着快乐和伤感的日子啊，回蓦起来，正是所谓的逝水流年吧。
那些迢遥的光阴，有满湖的红草点缀，谁也不曾轻易忘记。在我之先，南湖北湖的红草，苍苍茫茫，映着秋日的晴空，红草的絮花漫如飘雪，风过处，红草如海浪起伏，高阔辽远，并有成群野鸭掠过，壮观浪漫，犹如前人笔下的写景画卷。
小驴车从西门城外哒哒赶来，年轻媳妇穿着红碎花盘扣袄，抿了茉莉头油，乌黑的秀发梳成髻，斜插一支绒花，笑盈盈地与自家汉子去草湖里割红草。夕阳西下，车上堆着高高的草垛，夫妻俩笑脸上闪着汗珠，驴蹄声声往回赶。吃过晚饭趁着月色打草帘，月上中天，满院溢着清水般的月光，他们坐在一片空明的银白里，唯有红草的清香，伴着织帘草的声音，还有他们的轻谈，在静夜里缓缓响起，一切仿佛定格了，永远不会老去。
这一幕，是我祖父母当年的情形，季季如此，年年依然，他们的足迹踏在红草飘飞的季节里，从壮年到暮年，直到与零落的红草一起归于泥土，生命的背景里有红草相伴，有着一丝平淡中的绚丽，成了永久凄美的回味。而今，南湖北湖的漫天红草呢，我那亲爱的祖父母呢？我曾经的韶华时光呢？
静立在荒草的湖畔，看仅剩不多的红草在暮色中摇曳，眼中有泪。远远地，琴握了几支芦苇跑过来，西沉的落日，在天空映了满天彩霞，远天的夕阳把她浅色的衫子，连同眼前的红草，都染了淡金色，是初冬诗意的美。
“在想什么呢？”她微笑着递过几支芦苇。“在想你《失落的红草湖》中：‘没有红草的红草湖/还有谁会伫立在秋风中，低低吟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位三千年的伊人已飘然远逝矣’……”我伤感道。
两人一时无语，站在暮色渐浓的红草丛里，听风掠过耳畔的清洌音，心有戚戚。眼前的落日，红草，松林，芦苇，都会比我们永恒，红颜终成白发，而我们，终会如微尘，流年若白驹过隙，于渺渺光阴里，渐渐消融而逝……
有农人担着萝卜经过，哼着乡土歌谣，打断了周遭的岑寂，黑红的脸庞上漾着笑意与汗珠。是了，正是腌菜的季节，春种秋收的充实劳作，让他们透着收获的喜悦，人间烟火的清暖，让我们一齐醒过神来。
星子挂在林梢，冬月隐现，走在回去的小路上，我从没有过的释然。想起台湾张晓风说过：“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是啊，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而且，还有不曾走远的红草湖在，我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2009－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