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商场，无意间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几乎是同时，她也看见了我，几秒的对视后她转身离去。而我，却站在那里愣了好久，好久。
短短几秒的对视如同一把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任思绪的水滴蜂拥而来……
小学的时候我和她在一个班。那时我的学习成绩出奇的好，考试成绩最差的一次是考了全班第二。我的记忆力也不错，别人需要背一节课的课文我只需看两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了。看似复杂的算术题，老师讲一遍我就能懂。班主任郝淑香老师对我特别器重，所以每天批改全班同学作业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郝老师给我的“特权”是，对不能完成作业的同学可以罚站，或者打手。
然而，有一个人注定与众不同，她是这个班里36个学生中唯一能够坚持一个礼拜不写作业的人，她就是我的表妹，大伯的女儿。我自然是“大义灭亲”的罚她到外面站着。当然，她也不是好惹的，放学后必定纠集几个男孩子把我堵在路上打我一顿，每次她都揪住我的头发凶巴巴地问我：江红！你以后还敢罚我站吗？我嘴上说不敢了，可跑远了之后又会回头朝她喊：罚你，就罚你！
那时，中午我们常去奶奶家吃饭，有一回吃饭的时候，奶奶又拿我跟她作比较，她把手里的馒头用力仍在桌子上说：她不就个破班长吗？等我上高年级了也当班长，我天天罚她站！从这天起，表妹就再也没有去奶奶家吃饭了。
后来的日子，表妹依然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她的与众不同，而我，不仅罚了她的站，还打了她的手。永远记得，当我用老师那根教学尺第一次敲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望着我，那种仇视的眼神。表妹也总不忘纠集男孩子在路上打我一顿，撕我的书，把我的铅笔盒扔进路边的水沟里……
那半年多时间里，我记不清表妹到底和那帮男孩子们在路上打了我多少回，也记不清我到底罚了她多少回站，打了她多少回手。总之我离开学校那天，她一脸的得意，她把我赌在教室门口扯住我的书包带子对我说：活该你爸不让你读书，看你以后还怎么打我手！
那天，我坐在学校门口哭了好久，不是因为表妹的话，而是，从这天起，我真的不能再去学校上课了，我爸说家里没钱。这一年，我十岁，表妹九岁。
紧接着，我们家去了新疆，没钱让我读书的我爸说，即使倾家荡产也要生个男孩儿，延续邹家的香火（尽管这之前已经有了我和妹妹）。
生活如了父亲的愿，我们真的是倾家荡产的去了新疆。生存是严酷的，在新疆的八年中，弟弟的出生使我们愈加艰难地挣扎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整天被计生委的人追着满世界的跑，如同丧家之犬。我们不停地找工作，不停地找房子搬家。常常是在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冬夜里，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爸爸就会一把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塞进床底下，惊慌失措中常常弄疼我的胳膊或者腿，而我趴在床底下，大气都不敢出。我听见我妈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对房间里的人说：俺家就一个孩子，不信你们看啊。计生委的人不信，说我们是得到举报才来的，你们这些黑户（黑户是指没有城市户口的外地人）不仅会生孩子会超生，还会说谎！说着就去拿我家那口蒸馒头的锅，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家当了。我妈上前抓住锅，哀求那个男人：锅拿走了我们以后怎么吃饭啊？拉扯中，锅盖子掉到了地上，寂静的冬夜里锅盖子在水泥地上滚落的声音格外刺耳，惊醒了床上熟睡的弟弟。弟弟哭，我妈也哭……临走时其中一个男人说，赶紧搬走！我们过几天还来查！
计生委的人走了，我爸对着床底下说出来吧。我却出不来了，身体冻到僵硬，嘴巴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我就想：偌大个城市，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呢？
好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生活渐渐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日子真是不经过啊，算一算，回到家乡也有十余年了。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是：我用两年时间自学完成了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课程，彻底脱离了社会最底层，跻身为所谓的“城市白领”一族。2000年春节的时候我见过表妹一次，还是个背影，在路上我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长长的头发在身后随风摇摆。后来我听说她结婚了，再后来又听说她生小孩儿了，是个男孩儿。我是真心的为她高兴。
其实，表妹远比我幸福的多，她有一个好爸爸，好妈妈。他们让学习成绩倒数第一的表妹读完了初中，又花钱让她读了职专，哪怕只是混个文凭而已，都不舍得让她辍学打工。我知道，从来到这个世界那天起我就已经输了。表妹才是胜者，才是赢家。
尽管今天，时隔二十年，那眼神里的仇恨已被刻骨的冷漠所代替，但还是深深刺痛了我，现在，我能够想象到，当年我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全班三十几个同学面，抬起手中尺子敲向她的时候，她的自尊心一定深深地受到了伤害，那时的她，一定恨死我了。
现在看来，曾经年少无知时所犯下的错，却要用一生的愧疚来弥补，这个代价对我来说，太沉重。
又是一年春节将至，不知表妹你是否会回娘家呢，家里人都还好吧？不过，即使你回去我也看不见你了，因为，我已经回不去了。
那就让重逢期盼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个街头巷尾，或者是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所。到那时，我希望能化解那双眸子里的冰霜，因为生活本来就应该很美好不是吗？
如果，如果还能再见，我想对你说：对不起，姐姐不该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