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学徒

一九三九年的北平，沉睡在一个风雪之夜。静寂的街上，洁白的雪中，有一双脚印，延伸向远方。脚印在邮局前停住，一个光着头，披满雪花，穿着肥大的旧棉袍的少年，红红的双手捧着一封信，少年小心的把信塞进邮筒中。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但风已经带着雪花从他衣服的旧补丁上的新缝隙里钻了进去，似乎要把他的衣服吹的鼓起来。
推门进屋，煤炉上的水壶嗞嗞的响着，少年搓着手，晃动着身体。掌柜的还没有回来，少年顾不得在煤炉边多停留，迅速走进内室，点上蓖麻籽油灯，地上是散落的石块，这是一幅巨大的石头拼图，要把它完整的拼起来。
突然一阵风将门推开，雪花在屋中飘扬，火苗似龙一般飞舞，少年慌忙起身，当他遥望屋外空无一人，才长舒一口气，将门掩上。但风依旧从门缝中灌进来。过了片刻，门开了，径直走进来一位先生，头戴一顶礼帽，身着皮衣，进屋时跺跺脚，一手拿烟斗，烟从鼻子里喷出来，说到：“文轩，别干了，歇会。”
东家姓岳，光绪十四年生在直隶省新乐县的岳村，只念过两年私塾便来到北京琉璃厂。东家早先在一个老乡的小古玩铺里做学徒，东家的师傅在古玩行里没什么名望，只知道是一个跑跑鬼市，摆旧货摊的。东家在买卖旧货中开阔了眼界，这和琉璃厂中的古玩铺中的学徒不同，摆旧货摊，买到什么卖什么，买卖虽小，眼界却宽。
文轩姓林，也是直隶省新乐县人。民国二十八年秋，地里的粮食快成熟了，可是，就是成熟了又能咋样呢？日本人把好粮食都收走了，吃了很长时间混合面的林文轩实在不能忍受这种贫困的生活，他问卧病在床的母亲：“娘，我也老大不小了，又认识几个字，咱这样种地，换不上苏财主家的债，不如让我出去闯闯吧。”林母答到：“儿啊，自从你爹过世之后，咱的日子也越来越难了。你姥姥家是河东的岳村，你有一个远房的表舅舅在北京做事，不如，你就去找他。”
东家打小受穷，对财富有着特殊的感觉，在古玩场上，他练就了心黑手辣看风使舵的性格，东家的师傅过世那年，大清国早就亡了，于是东家挑了大梁，从山西直隶等地买点旧货，不过是些零碎的生意，像样的东西，他还买不起。时年有个法国驻清国的公使，名叫魏文达，卸任后在巴黎经营中国古玩，魏文达虽是法兰西人，可是居住中国多年，是地道的中国通，尤其爱好中国古玩。安平县的余清河出钱，岳东家在狗尾巴胡同开了生意，专做法国庄。
林文轩母亲的病，就一直没有什么起色，秋天一尽，林母撒手西去。林文轩在乡亲们的帮衬下埋葬了母亲，在坟前，他拿出仅有的一个玉米窝头，哭着说：“娘啊，儿不孝，儿要去北京了，这个窝头，您吃了，不如先让我带着，找到表舅了，有了出息，再回来孝敬您。”
和岳东家合伙做买卖的还有张子光、金圣贤二人，东家和张金三人到天津花了四千银圆买了一件孔雀绿粉罐，透明的厚釉子，坠釉之处所露黑花如同宋瓷，东家把这罐子送给魏文达欣赏，魏文达十分喜爱，花了一万五千银圆买下。东家回去拿出六千银圆说，那东西只买了六千。过了些日子，金圣贤探访魏文达，这法国佬不知道金圣贤与岳东家搭伙，拿出罐子让金圣贤欣赏，金问出价格，心中大惊，赞美几句便告辞而去，与张子光一商量，岳东家独吞了九千，于是清帐散伙，老死不相往来。
林文轩一路乞讨来到北平，这时已经是1939年深冬了，穿着破破烂烂、四处露着棉絮的衣服。一个飘雪的黄昏，林文轩来到一片老房子的胡同，他不知道这里就是琉璃厂西市，终于，他在饥饿与寒冷中，昏倒在一家店的门前。
东家有了本钱之后，到前门外赁了几间房子，找了一个掌柜的姓毛，也是河北新乐人，这已经是欧战结束一年后的事情了。
毛掌柜把林文轩扶进店里，喂了一碗热水，又取了烤在炉边的一个饼子。林文轩恢复了体力，起来给毛掌柜磕头，说了来龙去脉。第二天，便见了东家。这样，林文轩换上一身青布长衫，把头发剪了，把脸刮了，弄利索后，竟是个白面书生，毛掌柜道：“多标准的小伙子，都不敢认了。”
琉璃厂炭儿胡同的水镜斋老号，是一整套宅子，有前后两个大院，夏天的小雨淅沥，林文轩一个人拿着鸡毛掸子清扫铜器上的浮土。这时，进来一位衣着粗布长衫，男人打扮的姑娘，掩盖不住一股明媚清醇的气息。文轩以为是来避雨的，便没有过多理会。这姑娘倒也不客气，径自取了茶碗，泡了茶喝。原来，这位便是岳二姑娘。
民国九年，东家娶了桂贝勒爷的闺女，次年便生了大少爷。十三年，东家请万筱竹、杜少亭在北京饭店吃饭，叫了条子作陪，是位苏州人，长的年轻漂亮，正饮酒间，一个电话打来，要这姑娘去另一家饭店作陪。东家火了，问了这姑娘身价多少，立马从皮包了取了票子出来说了一声“我留下了”，跟平时买件铜器的神气一模一样。回家又花了两千置办嫁妆，住了几夜便不新鲜了。东家脑子里只有古董，只有钱，对人没感情。也可怜那苏州的女子，年纪轻轻嫁给商人，一个人住一套宅子，民国十四年生下岳二小姐。后来，这女子染上大烟，没几年便死在了炕上。这岳二姑娘和她爹妈不同，是个懂事的孩子。
东家图利而追求古董中之奇异者，更熟识作伪的手艺人，魏文达看中了云冈石窟的一尊佛像，问东家能不能帮他弄到，东家满口答应，派了文轩去云冈石窟拍了照片，量好尺寸，便找了冉师傅，冉师傅依据照片做了一尊。送给魏文达后，来电要求退货，因为真佛头还好好的在云冈矗立着。没办法，东家只好又派了文轩带着钱，到了云冈，买通了当地驻军，把那原佛头炸个粉碎。东家回电，若原佛头还在，必退款，若不在，则请赔偿名誉损失。此事便不了了之。
林文轩偷偷把砸碎的佛头碎片带了回来，他想将这佛头修复了，毕竟这佛是无辜的。东家倒也不反对，只是说了，如果拼好了，定要秘不示人。
这天，突然下起雪来，文轩从报上看到重庆的消息，便起了心。连夜写了一封自荐信寄了出去。(1997年作)

2、刺杀

林文轩感到自己清醒了，正准备睁开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呀！”。
林文轩慌忙中，感觉自己抓到了被子，看到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护士小姐站在他床前，表情透露着诡异的惊讶。
她看到文轩睁开眼睛望着她，似乎发疯了一样跑出去，还一边喊着：